本次波動虧損規模遠超以往；與短期的產能過剩相比，未來更大的風險在于國際市場的壁壘

　　文 |《財經》記者 鄭慧

　　編輯 |?韓舒淋

　　光伏行業正在經歷有史以來最大的成長陣痛。

　　12月5日，在四川宜賓召開的光伏行業年度大會上，中國光伏行業協會（CPIA）名譽理事長王勃華指出，本次行業波動造成的虧損規模遠超以往三次行業波動。

　　據光伏協會統計，2024年，各環節價格相較2023年高點下降60%-80%，下半年多數環節虧損運行。2024年前三季度，制造端產值同比下降超44.7%，超5700億元，產值下降額超過2012年光伏全行業全年銷售額的2倍。

　　王勃華表示，企業長期虧損會嚴重影響研發投入與技術進步，降低行業長期競爭力，同時也難以保障應用端產品供應、質量與服務。

　　“大家都失血了，毛利潤極低，請問你拿什么資源來創新？如果企業選擇自殺式競爭，明天你就舉不了行業的大旗，因為你沒有資源了。”中國光伏行業協會理事長、陽光電源董事長曹仁賢呼吁同行，不要想著自己能活，別人一定會死。

　　隨著價格戰蔓延到海外市場，越來越多國家開始提防中國企業在光伏產品上的強大競爭力。隆基綠能董事長鐘寶申提到，幾天前在能源局開會時，一位領導總結當前光伏行業“內卷外化，低價挨罵”，這是當前國內外市場的寫照。

　　光伏行業如何走出低谷？一些業內人士寄希望于“自律”行動。10月中下旬以來，光伏協會多次組織召開各環節的防內卷自律會議，推動企業在量和價上達成自律共識。年度大會舉辦期間，各環節頭部共33家企業商討并確認下一步工作。據悉，參會企業基本就自律減產達成共識，并有配額、定量相關安排。

　　不過，光伏是一個充分競爭、巨頭林立的行業，自律行動能否有效落地，是否會干擾合理的市場競爭，多大程度上有利于行業健康發展，還有待進一步觀察。

　　“內卷外化，低價挨罵”

　　光伏協會數據顯示，2024年1月-10月，多晶硅價格下滑超35%，硅片價格下滑超45%，電池片、組件價格下滑超25%。出口方面，光伏電池、組件出口量分別同比增長41.8%、15.9%，但光伏產品出口總額（含硅片、電池片、組件）同比下降34.5%。

　　王勃華表示，當前國內市場面臨一系列挑戰，海外市場的不確定性也在上升。國內的瓶頸體現在，土地資源吃緊、電網配套建設速度與新能源裝機不匹配，棄光限電制約光伏消納，新型應用場景仍不成熟。

　　而在海外，一方面，傳統市場如美國、歐洲、印度、巴西，以及新興市場土耳其、南非等，紛紛設置貿易壁壘；另一方面，美國、印度等主要市場本土化供應的比例顯著提高，印度、土耳其等國加大對歐美的出口，形成對中國企業的直接競爭。

　　在12月3日舉辦的彭博新能源財經（BNEF）上海峰會上，阿特斯陽光電力集團總裁莊巖指出，需求端受消納瓶頸影響，全球光伏裝機量增速放緩是大趨勢，而制造端的資金、技術壁壘較以往也有所提高，接下來光伏行業可能會進入長期充分競爭的時代，而不是頻繁供需適配的周期重復。

　　華晟新能源董事長徐曉華表示，今年行業極度內卷，如果不調控，行業整體無法迅速復原，而調控的力度、深度在很大程度上影響明年企業的走勢，但同時也需要關注調控對于創新企業，尤其是一些堅持創新的小企業的影響。

　　“明年上半年是很多光伏企業最困難的時刻，有相當部分的小產能可能撐不過去。希望下半年能有曙光出現，行業從價格內卷回歸技術內卷。”他說。

　　聯合太陽能多晶硅有限公司董事長張龍根則在BNEF上海峰會期間表示，明年行業不一定能走出低谷，硅片、電池、組件或許至少需要三年。他認為，供給側調整的配額制不是市場行為，市場行為應該是通過行業協會，加強對知識產權的保護、保證產品的質量。“現在很多產品質量沒達到標準也在賣，這種無序的狀況下，怎么能走出低谷？”

　　張龍根提到的配額制，與近期光伏業內頗受關注的供給側“自律”調整措施有關。

　　如何“自律”

　　光伏年度大會期間，中國光伏行業協會組織33家企業召開關于促進光伏產業高質量可持續發展專題座談會。據協會披露，與會企業代表就如何防止“內卷式”惡性競爭進行充分探討，并在上一輪會議基礎上，就下一步工作進行了安排。

　　上一輪會議，即10月14日在上海舉行的防止行業“內卷式”惡性競爭專題座談會，光伏主產業鏈四個環節16家龍頭參會。彼時有業內高管告訴《財經》，企業家們明確要在量和價上自我約束。會議結束后四天，協會公布四個環節的不含稅成本價，并就其中組件環節0.68元/W的成本價強調，低于成本價中標涉嫌違反招投標相關法律。

　　據《財經》了解，此次會議后協會多次組織各環節自律會議，并就產量配額商討具體的落地措施。在12月5日舉辦的座談會上，也有配額相關的安排。

　　鐘寶申認為，當前光伏行業協調治理難度大，主要是因為經營主體過多。大量的經營主體過度競爭到極限，就會出現偽劣產品。“我們觀察到，這兩年光伏組件的質量比以前還變差了，而不是更好。”

　　他指出，過去幾年地方政府、資本市場將過多的資源，以過度分散的模式扶持起眾多企業，但最終導致大量浪費。未來的出路，關鍵在于減少經營主體。“兼并重組是有效解決問題的一個根本手段。”鐘寶申認為，一是要提高技術和質量標準，讓表現良好的企業牽頭，對市場資源進行整合，二是要加強知識產權保護，讓企業用合法守規的方式獲得知識產權。

　　他進一步解釋，兼并重組可以理解為平等的合并，企業要放下“寧為雞頭不為鳳尾”的心態，無論大小，合并后是平等的。如此可以讓分散各地的產能得到合理的協調，避免因硬淘汰的結局浪費社會資源。

　　正泰新能源董事長陸川表示，協會在推動自律方面已經做了很多工作，目前有兩個問題有待解決：其一，參與的企業做出承諾后，怎么確保實際落地；其二，如果企業沒有兌現自律，行業間如何達成共識，去實施一些懲罰性的措施。

　　對此，鐘寶申呼吁企業共同維護行業協會的權威。“類似美國對半導體實施‘小院高墻’式的管理，希望協會能成為一個有力的組織。”他表示，如果企業不履行自律承諾，可以讓產業鏈不與這家公司交朋友，這對企業來說是很大的壓力。此外，圈子內部必須有規則底線，比如必須通過合法手段獲得知識產權，這樣大家才能愿意在一起溝通協調，共同實現良性發展。

　　尋找新出路

　　中國能源研究會常務理事李俊峰指出，解決當前困境，首先是行業自身要找到健康的發展方式，強調“投資有收益”，自己把帳算清楚。

　　除了健康的現金流與投資收益，綜合各企業家發言來看，實現本地制造的全球化、差異化提供解決方案、尋找并滿足增量細分市場，是當前光伏企業的新出路。

　　陸川指出，當前全球已經被分割成很多非自由進入的市場，比如印度有本地制造保護，美國有貿易壁壘，在中國，一些省份也要求使用本地產品。這要求企業有更強的供應鏈布局與管理能力。

　　鐘寶申提到，去年年初，德國某協會的領導在溝通時提到：30年前，中國有發展制造業的需求，但沒有技術，你們（指中國）把我們（指德國）引進來，合作發展中國的汽車產業，那么今天的光伏，歐洲為什么要提要求？反過來想就好了。

　　晶科能源副總裁錢晶同樣表示，海外客戶對本土制造的要求在提升。與短期的產能過剩相比，未來更大的風險在于國際市場的壁壘，很多國家都會把國門關起來，再好、再便宜的產品，海外客戶也不要了，這才是最可怕的。她提到，晶科希望能把沙特工廠做成功，并復制這種模式，未來不是把雞蛋在中國煎好了賣出去，而是扛著生雞蛋去其他國家現場煎，這才是真正的全球化能力。

　　當前，全球新能源裝機在消納方面存在兩種類型的瓶頸，一種是自身電網強大，但新能源裝機過多、過快，電網配套建設跟不上，無法有效應對新能源間歇性、波動性發力帶來的各種問題，從而只能放緩新能源裝機。另一種則是自身電網薄弱，只裝新能源無法有效滿足用電需求。

　　陸川表示，當前風電、光伏項目配儲的需求越來越多，未來企業的競爭將從產品轉移到綜合解決方案。比如，有客戶在巴西一年能做一兩萬套離網的戶用系統，這要比用當地電網的電更穩定、更便宜。他表示，組件價格降低，系統變得便宜、穩定后，也同時涌現出很多新模式、新機會，企業要貼近一線，形成自己的解決方案，走出差異化路徑。

　　徐曉華認為，企業要積極尋找市場增量，加強產品創新。他提到，由于海上光伏對高功率、可靠性的需求較強，華晟的異質結產品拿下很多海光項目。他還發現，垂直組件在交通、農業等領域有較大的增量市場。“大家可以多想想哪些市場過去做得少，或者沒做過，用產品創新去尋找增量。”他說。